广东院试召开。
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海玥、海瑞和林大钦就在人群里,进入了考场。
两千童生鱼贯入龙门。
理论上来说,明朝的科举考试分为四级,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
这里的院试包括了前三场由地方到省会的预考,全部考过后,成为生员,也叫“秀才”。
后世说起穷秀才,穷秀才,都好似蕴含着鄙夷,但实际上,一旦取得了这个功名,从此就能免除徭役,见官作揖不跪,免除刑讯,遇到一般的案情可用钱赎罪,出行可乘肩舆,外出可免路引……
除了以上种种特权,秀才还完全有资格入私塾为先生,或成为官员的幕僚师爷,一年数十两银子的收入,是妥妥帖帖。
可以说,读书到了这个层次,才是完全与寻常百姓脱离开来,再也不是穷酸书生,只要不是盲目地继续求学,脚踏实地求一份安稳,大富大贵办不到,生活不愁是完全可以的。
当然秀才绝不好考,童生听起来是童子,实则多的是参加了十多次院试,始终不过的,这一科也能看到五六十岁的老童生,颤颤巍巍地朝着号房走,一定要取得生员功名,实现人生的愿景。
而对于这群人来说,最能决定人生命运的,自然是一省提学。
于是乎,当王世芳迈入考场时,众学子下意识地挺起胸膛,背脊竖得笔直,摆出最佳的仪态。
却没有发现,这位提学铁青着脸,快步走过一张张桌案,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终于,这位一省大员站在了一位考生的面前,再也不动弹了,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看。
周遭的学子顿时露出羡慕之色。
然而王世芳盯着面前的海玥,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之色。
事前不知,以为海玥是倒戈的内应,透露出关键的消息。
但当他们三路人马,各自咬上了饵,全被锦衣卫揪出后,哪里还不清楚,自己是中计了?
王世芳尤其愤恨。
他对于岭南之地,有一种骨子里的鄙夷,只是岳父失势,得罪了当今陛下,不得不屈尊纡贵,来到这里度日,结果却被一个当地的十七岁少年给彻彻底底地耍了,这些日子每日都暴跳如雷,就等着这一日。
海玥却目不斜视,注意力完全在面前的试卷上。
王世芳见用眼神杀死你,影响不到,干脆缓缓探出手,抓向答卷。
海玥的笔一顿,头缓缓抬起,终于看向了对方。
一瞬间的凌厉,竟让这位提学有种如芒在背的刺痛感。
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王世芳心头一凛。
‘此子出身琼海,蛮荒之地,莫不是敢袭击本官?’
换做旁人,这个念头有都不会有,区区学子,还不是被提学手拿把掐?
但海南那种跟黎民拼命的人,实在难说。
此子形貌魁伟,又能和锦衣卫勾结到一起,不惜和家乡的上官翻脸,敢做什么,真的不好说。
王世芳忿忿地缩回了手。
不过这还没完。
海玥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答完卷子后,多检查了一遍,确定在避讳上挑不出毛病,交了上去。
王世芳迫不及待地拿起试卷,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开来,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出生于以衣冠诗书著称的太仓王氏家族,正德十六年登,高中二甲进士,排名还十分靠前,再加上容貌俊逸出众,风流倜傥,这才被毛澄相中,当了礼部尚书的乘龙快婿。
若论才华,王世芳在士林也是有名号的,水平绝对是当世一流。
如今科举八股文的形式,确实难免流于空泛,可恰恰是在这种格式下,也能考验出一个人的真实才华,每科一甲的文章流传出去,都令无数学子为之赞叹。
而海玥的文章,规整有余,才气稍显,若是以他十七岁的年纪,已是相当不差,当得起神童之称,但放在整个院试里,顶多只能排个前十之流。
‘县案首、院案首,两试第一,就这等水平?’
‘呵!果然在本官的逼视下,只是表面冷静,还是发挥失常了么!’
‘或是此子你也知道夺不得小三元了?用这篇平平无奇,但不会有大过错的文章来糊弄老夫?’
王世芳先是不屑,然后开始吹毛求疵。
可惜反复看了三遍,都没发现任何犯忌讳的地方,终究不能黜落……
无论如何,一想到海玥夺得县案首、府案首,对于院案首肯定是有想法的,结果现在却是再也没了希望,王世芳就大为舒爽,更是生出恶念来。
别说第一,这次让你得个倒数第一,来日遭人非议,成为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海玥看出对方的得意之色,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考场。
出了龙门,转过身来。
青石地面蒸起的热浪,扭曲了贡院匾额上的“天下文明”四个金字。
“天下文明……天下文明……”
三场科举预试。
县试之前,他破了安南王子遇害案,因此得到了知县吴柯霜的赏识,被点为了县案首。
府试之前,他破了血图腾之案,救出了巡按御史吴麟,因此得到了知府顾山介的巴结,被点为了府案首。
自家人知自家事,哪怕为了应试背诵了大量的程文程墨,又能化为己用,前两场他的水平,其实根本不足以独占鳌头,场外因素不容忽视。
反倒是第三场院试前,由于和未来的状元林大钦在一起备考进学,还真的有了不小的进步,水平比起前两场高了不少。
当然参加院试的同科士子能力更强,独占鳌头难度更大,但海玥估摸着,正常情况下拿个前三十应该没有问题。
可惜院试之前,他“破”了隐雾村之案,已经大大地得罪了三司衙门的老爷们,而提学王世芳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所以最后一场,水平最强,成绩恐怕会是最差的。
“呵!”
海玥笑了笑,一时间也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陆炳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怎的?没发挥好,不会……落第吧?”
“那不至于!”
海玥没好气地道:“我是前两场的案首,只要不在忌讳上出差错,便是王世芳也黜落不了我,不过羞辱是在所难免的,谁让这位在周臬台的记录里,犯了桩桩大恶,合浦民变更与他脱不得干系,却还能是提学呢!”
陆炳沉声道:“他很快会被调离广东,提学也休想再做了!”
海玥道:“但不会罢官,依旧在职,对么?”
陆炳叹了口气。
毛澄早死,杨廷和去年也过世了,死后连个谥号都没有,是以平民的身份下葬的,对于一位四朝老臣、两朝首辅而言,已经是极大的羞辱,引得朝野上下颇多微词。
大礼仪新贵之所以是新贵,是因为他们的数目终究是少数,大多数朝臣还是站在杨廷和一方亦或是对这一方表示同情的,如果这个时候再把王世芳拿下,即便其罪有应得,也要考虑到对其他官员的刺激。
同样的道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关系到广东一省的稳定,锦衣卫最终也没有缉拿,早早撤离,只是带走了一批作恶多端的吏胥。
当然,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没有一个官员受到严惩。
海玥看着陆炳微微有些躲闪的眼神,沉声道:“谁会被槛送京师?”
陆炳移开视线,低下头去,片刻后闷声道:“周宣……”
“呵!”
海玥这次的笑声,是完完全全的嘲讽。
有后台的王世芳、田佳鼎平稳落地。
没有后台的按察使周宣,明明提供了名单亡羊补牢,多少立了些功劳,却被槛送入京。
怎么的,我西游记还没写完,有背景的妖怪被接走,没背景的妖怪被打死这个设定,已经流行起来了?
或者说,一直没有变化?
陆炳显然也很愤慨,年轻人都是看不惯这等现状的,哪怕从小耳濡目染和锦衣卫前辈的教导,让他接受了最符合政治的决策,但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拍了拍海玥的肩膀:“跟我去京师吧!去国子监进学!待在这里,下一任提学也会对你百般刁难,但你只要在京师有所成就,他们自会巴结上来,极尽谄媚!”
“好!”
海玥毫不迟疑,点了点头:“我还有两位友人,才华不在我之下,若他们愿意的话,能否同去京师?”
“令弟海瑞和潮州府的林大钦么?”
陆炳早就了解,高兴起来:“当然可以!有你们同行,此次南下也不白来!哈哈!”
抛开烦恼的心事,这位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海玥也笑了笑,回头看了象征着天道文运、至公至正的贡院牌匾最后一眼,眸光莫测。
这一起案件其实还没有结束。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方威是被杀人灭口的,但即便是杀人灭口,凶手呢?
都在围绕着贡珠引发的贪腐庇护大罪,关心着官场上的沉浮,没人在乎这起凶杀案!
至于合浦民变的真相……
灵山知县宗承学的品性……
朝堂之上更不会有人关注。
但或许。
民间还有。
隐雾村的传说,来自于市井。
魇镇是谣传。
其中却蕴含着人们最朴素的价值观。
善恶有报的因果!
“你们选的!别后悔!”
海玥丢下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