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的语气中有三分惊、三分喜。
这段时间,王冲以刘封的名义拜访建业的文武,基本都是陆逊在牵线搭桥。
即便是建业北城一个刚入仕的小吏,王冲都去拜访过。
而如潘濬父子,王冲则是能避则避,不能避就谎称“内急”,具体的原因,王冲跟陆逊提及过:刘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陆逊曾想替刘封“出气”,碍于潘濬言行不逾矩,举止又有度,一直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而现在。
孙虑却主动前来告知:潘濬私通满宠、欲坏刘封大计,欲替刘封除掉潘濬!
陆逊的目光变得“清彻”。
来活儿了!
天上原来真的会掉馅饼!
孙虑重重的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潘濬近日频频向父王进言,欲游说父王联手满宠、司马懿夹击燕王殿下。若非潘濬与满宠有勾结,又岂能笃信?
今日城卫来报,潘濬次子潘秘,已于今日午后出城,不知去向。我料潘秘,极有可能寻小路去合肥了。”
陆逊微有惊讶。
孙虑竟然连潘秘于午后出城不知去向都探查到了。
这意味着。
孙虑这段时间以来协助处理军政诸务,变得熟练了,否则断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就得到了潘秘出城的情报。
看着眼前虽然面貌稚嫩但又沉稳聪慧的少年,陆逊的眼中亦有赞赏。
【如此看来,燕王殿下会器重虑公子,并非是单纯的想在孙氏宗族中培养一个亲近之人,虑公子颇有其祖父之风啊。】
檐角的铜铃被江风撩动,叮当声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虑公子准备如何应对?”陆逊看向眼前的少年。
孙虑早有腹稿,直言而道:“潘濬被父王婉拒后,必会联络城中被满宠策反的文武,伺机生乱。
然而满宠远在合肥,无法与潘濬里应外合夺取城池。故而我以为,潘濬生乱,非是引满宠入城,而是要效仿班超鄯善故事,袭杀燕王殿下的使者王冲。
王冲若死,潘濬就可趁机再向父王进言,以利害游说父王联合满宠、司马懿夹击燕王殿下。
若父王惧怕燕王殿下问罪,就只能屈从;若父王欲拿潘濬等人向燕王殿下请罪,潘濬等人或会直接挟持父王,制造混乱。
请陆都督以‘响应燕王殿下聚兵濡须口’为由,将建业城中的兵马带走八成,以诱潘濬。
若见城中火起,陆都督可引兵杀回城中,助我擒贼!”
孙虑又徐徐道出细节。
计划的大方向是孙权替孙虑拟定的,细节则是孙虑自行斟酌的。
陆逊静静的听完孙虑的诛贼计划,问道:“我若带走八成兵马,虑公子又如何在我回城前挡住潘濬的叛兵?”
孙虑犹豫了片刻,如实道:“父王已将近卫军调给我指挥。”
陆逊微惊。
孙权的近卫军,基本上是不会外调给旁人的。
如今却将近卫军调给孙虑指挥,足见孙权对潘濬的态度。
原本陆逊还担心,孙权会不会顾念跟潘濬的往日情谊而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看来。
孙虑会来找自己,根本就是孙权在授意。
孙权,放弃了潘濬!
“我听闻周将军患病,可还有余力统兵厮杀?”陆逊有些担忧。
孙虑道:“来见陆都督前,我已经去探问过周将军了,周将军虽然患病,但不影响骑马临阵,更何况有其子周邵和周承在,亦无需周将军亲自上阵。”
陆逊抚掌:“好!既然虑公子已经安排周详,我必会全力相助!”
待得孙虑离去。
陆逊又派人请来了王冲,将诸事告知。
孙虑年少,考虑不够全面。
而孙权替孙虑想的计划中,王冲的生或死是不重要的。
一个使者罢了。
王冲的生或死,都不影响孙虑诛杀潘濬等人的大功。
但陆逊认为这事还是得知会王冲一声,避免王冲真出现闪失惹怒刘封。
“这是要拿我当诱饵啊。”王冲语气玩味。
陆逊替孙虑遮掩道:“虑公子年少,难免虑事不周,还请王从事切莫多想。”
王冲呵呵一笑:“陆都督误会了,我对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潘濬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从事只是殿下令我出使临时赋予的职位,好歹我也是战场上打杀多年的,真把我当没上过战场的文人了啊!
不过。
王冲并未将自己的底牌都透露给陆逊。
虽然王冲称不上名将,但先跟李严后跟张郃最后跟刘封,不论是官场上的杀机还是战场上的杀机,王冲都经历多次。
能活下来,可不是单纯的依靠侥幸。
在与陆逊交谈后。
王冲就返回了驿馆。
随后。
王冲又遣随从例行出城前往柴桑,将建业即将要发生的变故告知刘封。
数日后。
柴桑的刘封派人来建业传信,令陆逊召集建业兵马前往濡须口集结。
陆逊响应了刘封的军令,次日就带走了建业八成的兵马,只留了两成兵马负责建业城的日常治安和防守。
得知陆逊离开,潘翥欣喜返回,将消息告知潘濬:“阿父,陆逊带走了城中大半兵马前往濡须口,机会来了!”
潘濬的语气亦有惊喜:“当真?”
潘翥点头:“千真万确!刘封奸诈得很,既想兵不血刃的拿下江东,又想用江东的钱粮兵马去打合肥,故而一直拖到了秋收。
如今各县的税粮都在往濡须口运送,最迟在次月入冬前,刘封定会对合肥用兵,召集陆逊前往濡须口,应是要准备整兵誓师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若等刘封抵达濡须口,当着濡须口众将宣读诏命,即便我们杀了王冲也无济于事。”
潘濬冷哼:“刘封小儿,果然一如既往的奸诈!兵马钱粮都聚集在濡须口,再当众宣读诏命,轻而易举就能执掌兵权。”
试想。
濡须口有钱有粮,刘封还带着圣旨。
要官给官,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什么?
不服?
刘封都要啥给啥了,还有什么不服?
真当刘封的威名是靠的亲戚关系?
是刘封提不动刀了还是不敢杀人立威了?
孙权军中威望为什么不高?
除了孙权本身军威不足外,最重要的是江东的兵马都是将校们各养各的。
孙权给的那点钱粮赏赐,还不够将校们养部曲的。
只有打了胜仗才能抢敌人的来分,本质上还是流氓团伙那一套。
既要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饱,即便是战绩骇人的戚家军,没了军饷照样成软脚虾。
故而。
刘封提高江东将士军心和士气用的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厚赏!
除了将鄱阳、豫章、庐陵的粮食运去濡须口外,刘封还自荆州运来了大量的蜀锦。
那一船船昂贵的蜀锦,就直接大咧咧的泊在濡须口,除了下雨天会遮掩外,其余时候都直接开了箱。
濡须口的众将士想看都能看得见!
美其名曰“濡须口空气潮湿,得给蜀锦透透气”,其实就是在告诉濡须口集结的江东将士:看到没?这合肥还没打,燕王殿下就已经准备好了犒赏三军用的蜀锦!
想要蜀锦?
那就打下合肥!
而最早的一批都停泊了两个月了!
后续的蜀锦还在源源不断的送来!
以往孙权聚兵濡须口时,将校们天天都在扳着手指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然后回家搞钱养军。
刘封聚兵濡须口,将校们天天都盯着那一船船的蜀锦眼睛发直,有时候看到受潮的蜀锦被拿出来在船上晾晒时,将校们简直比丢了钱还难受,更有将校私下埋怨刘封为什么还不出兵攻打合肥。
濡须口的日常,潘濬潘翥同样能了解到。
这也是潘翥心急的原因。
被钱粮诱惑了两个多月的濡须口众将士,眼睛都直了。
现在能驱使这群人的方式只有两个:
一,刘封带着圣旨抵达濡须口,誓师合肥,杀敌领赏!
二,孙权决定再次跟曹魏联手,钱粮充公,分赏将士!
倘若只有孙权孙虑陆逊用计,未必能令潘濬父子上当。
活该潘濬父子倒霉。
有刘封这个“大势”在,潘濬父子只能匆匆行计。
即便潘濬父子有猜测这是个陷阱,也不得不去踩!
“事不宜迟,今夜就动手!”潘濬的语气变得狠辣。
夜长梦多。
万一刘封忽然莅临濡须口,就没用计的机会了!
为了避免消息走漏。
潘濬父子并未纠集太多,参与今夜行动的基本都是自荆州背弃刘备跟着孙权迁徙到建业的一批。
至于其余被满宠策反和收买的文武,潘濬父子并未去联络。
只要这些人不傻,看到潘濬父子举事,就必然会响应,也犯不着提前去通知。
夜深。
入了秋的建业,夜间也有了寒意。
大街小巷上,除了巡夜的军士,基本上没有人影出现。
潘濬也穿上了盔甲,挎刀背弓。
分散于城内各处的家丁、兵丁,借着月色,纷纷向王冲所在的驿馆潜行,随后将驿馆包围。
粗略估计人数,竟也有千余人!
抵达驿馆的潘濬,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喝令众人点火焚烧驿馆,又令人大呼“着火”,且在驿馆诸门前以弓箭列阵,欲将驿馆的王冲等人逼出后射杀。
单论果决和部署,潘濬是挑不出毛病的。
然而潘濬不知道的是。
在陆逊白日出城后,王冲就凭借丰富的战场求生经验料定今夜潘濬会来攻打驿馆,早就抢先一步趁着夜色离开了驿馆。
若论统兵作战,王冲或许斗不过潘濬。
若论战场求生,潘濬吃的饭还没王冲吃的盐多。
看着烟火直冲驿馆,驿馆内却毫无声响,潘濬不由脸色大变。
“糟了!中计了!”
刚反应过来,一支兵马自后方而来。
为首者正是孙虑。
而在孙虑左侧,则是孙权的近卫大将:周泰!
看到战马上的周泰,潘濬的脸都变得铁青了。
周泰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今夜的局是孙权给布的,都被孙权卖了,还在这傻乎乎的以为能逼迫孙权就范!
“孙——权——”
潘濬气得咬牙切齿。
本以为可以拿捏孙权,却不曾想反被孙权给拿捏了。
这种自尊心上的受挫,远比今夜计划失败更令潘濬难以接受。
“噗——”
一口鲜血喷出,潘濬气急攻心,又感觉眼前一阵发黑。
“杀!”
周泰的语气更冷漠。
虽然只是策马而立,但却有不怒自威的强大压迫感。
“潘濬狗贼,纳命来!”周邵身先士卒,直取潘濬。
周承亦是驱兵掩杀。
孙权的这支近卫军都是能战的骁士,冲杀潘濬临时组织起来的家丁兵丁,犹如猛虎冲杀羊群一般,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阿父,速速突围!”
潘翥见势不妙,一面挡住周邵,一面劝潘濬离开。
潘濬一把拉开潘翥,厉声大喝:“逃亦是死,战尚可活!不过区区三百人,有何可惧!只要拖住片刻,城中就会有兵马响应!不用惧怕周泰,这老贼重病缠身,早已不能厮杀!”
被潘濬一喝,原本有些惊惧的散兵游勇们,也纷纷稳住了心神。
对啊!
我们有千余人,对方只有三百人。
城中还有没来得及联络的兵马响应。
周泰重病不能厮杀!
能赢!
见眼前这群散兵游勇竟然“威风”起来了,周泰感受到了羞辱。
“呵呵。”
“保护好虑公子!”
周泰吩咐左右猛卒保护好孙虑,随后翻身下马,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径直走向潘濬。
途中但凡有拦路的,都被周泰一刀砍翻,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这老贼,都染病了,竟还如此骁勇?”潘濬下意识的握紧了刀。
潘翥见周泰一路杀来,连忙放弃周邵,直奔周泰而来:“老贼,可认得我潘翥吗?”
“滚!”
如虎豹般的一吼,震得潘翥耳膜都快裂了。
这一失神间,周泰的刀就砍中了潘翥的脖子。
看着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砍倒的潘翥,潘濬的眼都赤红了:“周泰狗贼,你竟敢杀我爱子!”
“聒噪!”
又是一刀,直接砍向潘濬。
潘濬奋力一挡,手中的刀竟然直接被震飞了,反观周泰的重刀,不减的余力直接砍中了潘濬的左肩,顺势又是一劈,直接在潘濬身上划了一个大口子。
“你这,老贼!”
潘濬怎么也没想到,周泰会如此的骁勇,如此的果断。
连生擒自己的意图都没有,一来就是你死我活。
潘濬不知道的是:周泰原本是没准备亲自上阵的,患病的事也是真的。
只不过,潘濬那句“不用惧怕周泰,这老贼重病缠身,早已不能厮杀”,将周泰给惹怒了。
周泰是什么人?
被创数十,肤如刻画,都要死战的人。
潘濬竟然敢当面嘲讽周泰?
周泰又如何能忍?
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惹谁不好,非得惹一个在战场上不要命的杀神。
再加上。
孙虑早就吩咐周泰不要活的潘濬。
既然决定当刘封的一柄刀,孙虑就不能让刘封为了如何处置潘濬而犯难。
“潘濬已死,降者不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