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
『就是牛大的肚子也收不下三桶白饭啊。』
说话的是个粗实干练的妇人,她一手夹着小结巴,另一手夹着个半大小子,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拦在薄子瑜跟前。
薄子瑜挎刀昂首,意态骄横。
『是与不是,问过才知。』
要说薄子瑜这人,细细接触下来,才发现人品其实不坏。
为人还算热诚,勇敢近乎莽撞,责任心更是丰富得过盛,但奈何办事时总习惯摆出一副跋扈的姿态。
兴许是因着青春年少、本性张扬,也可能是在这市井之间,不摆出狼的模样就吓不到豺与羊吧。
总之。
由他去和妇人扯皮。
李长安自个儿慢吞吞打量起周遭。
…………
在邸店。
经过薄子瑜仔细的盘问。
小结巴话语中的三桶白饭的确是吹牛扯淡,但他的哥哥这几日的饭量突兀大增,翻了一倍有余也是事实。
反正左右无事,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念头,两人还是动身前往查访。
小结巴的家是座小酒坊。
杂乱不算宽敞,充斥着残留的酒香与谷物发酵的臭袜子味儿。
道士稍稍转了一圈,就跟潇水城中许多酒坊一样,只是个寻常的小作坊,没找到什么异常之处。
倒是薄子瑜那边,却隐隐有些失控的迹象。
『小孩子说的胡话也能相信呀?』
妇人的声音蓦然尖利。
『再说这半大的娃子正是吃长饭的年纪。多吃点儿饭怎么啦?多吃点就能长成妖怪呀?』
话刚落地,薄子瑜脸色就是一变。
扶刀厉问:
『你如何知晓?!』
妇人的泼辣劲儿被吓得一缩。
『凶个什么嘛?』
她把两个崽子夹紧了,讪讪嘟嚷着。
『这谁不晓得呀?吃多了东西就会变成妖怪,还是昨个儿来查案的差役自个人说的哩。』
薄子瑜差点气歪了鼻子。
本来调查妖变之事是借着连环杀人案暗中进行的,目的就是怕打草惊蛇,引起幕后元凶的警惕,防止其主动收缩,或者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可现在倒好,搞得人尽皆知。
也许是办事的衙役门牙漏风,更可能是其故意透露出去,好发动人民群众自个儿警惕举报,省了挨家探查的辛苦与危险。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法子的可真真是个机灵龟儿,只是省事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大概率是不在乎的。
可薄子瑜在乎,在乎得怒火中烧。
他咬碎了牙关,嘎吱作响,吓得对面娘仨悄悄退后。
李长安赶紧上去。
目光先把小结巴的哥哥上下打量一番。
是个清瘦秀气的半大小子,这样一个人与『饭桶』二字联系在一起,又是这么个时间点,确实惹人怀疑。
不过么……
『大娘。』
道士问。
『你这坊中养狗么?』
妇人听了,先是一瞬间的茫然,而后一下子鼓圆了眼睛,伸手一捞,就把大儿子的耳朵揪了个正着。
『你个臭小子,又偷偷喂外头的野狗了不是?』
『没、没、没……嗷~嗷……对!对!对!』
半大小子被揪得嗷嗷直叫唤。
『我就是看它可怜……』
『可怜?老娘辛苦拉扯你们这两条才可怜哩,你小兔崽子还敢给我再弄一条?』
那小子不敢再辩,只得连连痛呼求饶。
可他老娘却又眉头一蹙。
『不对。』
『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就没出过门……好呀!你把狗藏坊里了?老实交代,在哪儿?!』
小子顿时不说话,只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所谓知子莫若母,妇人一搓牙花子。
『好你个小王八犊子。』
『你把神堂当狗窝啦?!』
片刻后。
某间巴掌大的神堂房门敞开。
里头供奉着酒神的画像,以及一件青衣?
这是件女子的衣衫,样式很是少见,应该不是当时时制。
而在神堂门口,那半大小子则和一只大白狗抱在一起,瑟瑟承受着来自老娘的疾风骤雨。
接下来也没什么看头。
两人就要告辞而去。
妇人也赶忙歇了嘴皮子,将两人送到门口。
『可多亏了这位道长。』
她故意瞄了捕快一眼。
『不然俺家大郎还不给某些人给冤枉啦。』
薄子瑜脸色一黑,但他还纠结着泄密的事儿,懒得与她计较。
李长安看得好笑。
『是我等叨扰了。』
『不过要真有什么异常之事,还请多多在意。』
『应该的……』
妇人一边应承,一边却露出些迟疑之色。
『要说异常之事,倒也有那么一出。』
道士一愣。
还真有?
『请讲。』
『也就前几日,俺时常做得同一个梦,梦见一团红光钻进俺的肚子,那几日,总觉得肚子都实坠了几分。』
『可有不适?』
『只觉胃口大开。』
这算个什么异常?!
『恭喜。』
道士还是笑道。
『红鸾入腹是有喜的吉兆。』
『吁~』
妇人赶忙摆手。
『俺这都一大把年纪了。』
『老来得子嘛。』
『嘿,俺家那老鬼哪儿有这本事!』
…………
妇人前脚送走了道士两人,后脚就逮住了见势不妙正要跑路的大儿子。
一把将神堂里供奉的青衣塞进了他怀里。
半大小子哭丧起脸。
『怎么今年又是我?』
『少废话。』妇人虎着脸,『家里全是带把的,还能怎么着?』
『小弟?』
『他结巴,祭词儿都念不顺。』
『您自个儿……』
『呸。』
妇人叉起腰杆。
『俺能对不住你爹?』
『又不是……』
小子没嘟嚷完,脑袋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连唬带吓,撵进神堂,『变身』去了。
…………
一通乌龙后。
两人出了酒坊。
李长安回想起神堂中供奉的那件青衣,仍是好奇。
虽说供奉神灵这件事,本就多有稀奇古怪。有供奉活人、供奉死人,供奉山川、河流、石头、树木、动物,甚至于供奉一坨造型别致的屎都有,但独独供奉一件衣服却很是稀奇。
『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会儿薄子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笑着解释道:『那是酒妃娘娘。』
『酒妃?』
『这就要从咱潇水的传说说起了。』
捕快细细道来。
『相传酒神本姓杜名春,也是潇水人士,也是酿酒为业。有一日,入山采山泉酿酒,拾到一名容貌迤逦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约为婚姻。』
『这女子十分聪明贤惠,不仅为杜春生育了一子一女,还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短短几年就成了富豪人家,贤名为左近称道。可这女子却有一怪癖,那就是下雨时从不出门。』
『然而,有一日,潇水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而杜春正去山中采泉未归。女子担忧丈夫,竟然冒雨前往。所幸,在山脚下夫妻二人平安相逢。』
『可也在此时。』
『暴雨骤然停歇,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红、橙、黄、绿、蓝、紫六色俱在,独独缺了一道青色。可旋即,女子化作一道青光,遁上天际,补齐七色天虹,只剩一件青衣留在杜春怀中。』
『原来这女子是天上青虹降世,之所以躲避雨天,是为了在凡间与丈夫长相厮守,可终究也因心忧丈夫安危,被雨神发现摄去。』
『失去妻子后,杜江心哀欲死,于是散尽家财,对着妻子遗留的衣衫,竟日纵饮,大醉三年而死。』
『其人死后,潇水人感念他生前恩德,又因着其酿酒技艺高超,将其奉为酒神,连年祭祀,渐成习俗。』
『至于其妻子,自然也成了酒妃娘娘。因其化为青虹而去,所以不置神像,只用一件青衫祭拜。但实则,咱们不常拜酒妃,也就各大小酒坊每年酿酒之初,会使家中年轻女子穿上供奉的青衣,装作酒妃以慰酒神相思之苦,以此求得酒酿香醇。』
这故事听完。
前头部分虽老套但还正常,可这后面……
李长安咂吧一几下。
这什么个破习俗?
这酒神不是正经神啊!
『要是家中没有年轻女子呢?』
薄子瑜嘿嘿一笑,刚要作答……
『前面的可是李道友?』
…………
『听闻道友先斩虎姑婆,又诛二俎鬼,某在病床也觉精神一振。』
在街头叫住李长安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圆脸道士冯翀。
『哪里,适得其会罢了。』
李长安谦逊了几句,瞧见他面色尚有些憔悴,便问起近日状况。
『自魑魅那一夜,幸为道友所救。』
『此后,就一直在城外水月观中挂单疗伤。多亏真人遣小童精心照料,再加之,身上还有从师门带出的丹药。于是伤势渐渐好转,今日也能下地活动。』
『正巧,城内有户人家上门求助。我一来感念真人恩德,二来也为盘缠将尽,于是替真人走上这一遭。』
三人一边走,一边叙话,直到一户人家当前。
『就是这家了。』
冯翀邀请道。
『不如同去。』
『事后也好小酌一杯,我正想听听城中‘妖变’详情。』
李长安笑道。
『敢不从命。』
…………
这户人家姓候,看来已等候多时。
外面才敲门,里头主人家就立刻带人迎接了出来。
男主人神情憔悴,想来家中事件让其分外困扰。
在看见没来青萍真人,却反倒来了两个道士一个捕快的古怪组合后。
虽有失望和疑惑,但也颇具风度的拱手致礼。
『辛苦道长上门一趟了。』
『真人所托,不敢不尽心戮力。』
冯翀还了一礼。
念想着从李长安处打听近日风传的『妖变』详情,也没有多过客套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我在山上听闻是贵夫人有痒……』
他扭头瞧向男主人旁边那个神态亲昵的女人。
『这位可是?』
侯员外没搭话,神色一时却有些不自然。
倒是那女子主动盈盈一拜。
『道长误会了,要劳烦道长的是妾身的姐姐。』
侯员外赶紧点头,招呼仆役。
『快去唤夫人出来。』
尴尬的是,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他口中的夫人却迟迟未出,倒是后院隐隐传来一些喧哗。
不多时。
那个仆役去而复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三人就见得他脸上蓦然阴云密布,勉强告罪一声,便气冲冲往后院而去。
道士仨见了,互相使了个眼色,施施然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
只见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在推攘着两个婢女,瞧见了侯员外,更是大声唤道。
『阿郎快来救我,他们要害我的孩子!』
『胡闹!』
侯员外刚要作色,但又想起屁股后面还跟着三外人,只好勉强压住火气。
『她们是带你出来看病,如何是要害你?』
『看病?』
妇人呆愣愣摇了摇头。
『我没病啊。』
说着,目光转向了道士三人,却是猛地往墙角一缩。
先指着冯翀。
『这人贼眉鼠眼。』
又点向薄子瑜。
『那人凶神恶煞。』
『呀!』
最后惊呼一声,看向了李长安。
『这道士长得奇形怪状的。』
『都不像好人哩,阿郎,切勿被他们给骗了。』
『他们要害我们的孩子!』
呃……道士不自觉摸了摸脸。
人生二十余年,第一次得到这么个评价。
……
这一通疯言疯语,三人没怎么着,侯员外却是再压制不住怒火。
他两三步抢上去,一把掏向了女人的大肚子。
『刺啦。』
撕裂声中。
侯员外从女人鼓起的衣服下,撕扯出一大把棉絮。
『孩子!孩子!』
他嘶吼着。
『你看看哪儿有什么孩子?!』
女人没有去抢员外手中的棉絮,只是愣愣抚着扁下来的肚子。
忽的。
『咯吱吱』笑起来。
『我的孩儿出去啦。』
她指着先前称呼她为『姐姐』的女人,也就是侯员外的妾室。
『到她那儿哩。』
…………
鸡飞狗跳后。
『我夫人自从不慎流产之后,就一直接受不了事实,以为孩子还在腹中。我只能让婢子小心照料,期望她有朝一日能够慢慢康复。可这两天,我听到了城中的风声,心里居然想,夫人的癔症是否是妖怪作祟呢?如此一来,岂不是驱除了妖魔,便能使她康复……』
侯员外神色郁郁,为两人解释着来龙去脉。
不多时。
房门打开。
冯翀带着歉意走了出来。
『……令夫人的症状只为心哀所致。』
『恕贫道直言。』
员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道长请说。』
『邪祟有法可治,心病无药可医。』
尽管员外延请冯翀,本就是心怀侥幸,但听到这个回答,他仍是难掩失望之色。
面容萧索,摆了摆手。
不复多言。
之后,便送上仪金,遣人送了三人出门。
可到门口,她的妾室却悄悄等在了门外。
『夫人有何见教。』
夫人。
简单两个字儿让这女子笑开了怀。
但她很快收敛住喜色。
『不敢。』
用矜持而期待的语气说道:
『却是请道长解梦。』
『这几日,老是梦到红光投入腹中,身子常常乏力,食欲也多有增长。请问道长,这是何预兆?』
『恭喜夫人。』
冯翀笑道。
『红鸾入腹,是女子有喜的吉兆。』
三两句打发走喜不自禁的女人,冯翀一扭头,却发现李长安与薄子瑜神情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
薄子瑜面色凝重。
『都问过了,但凡这个里坊的人家,凡是适龄女子都做过‘红鸾入腹’之梦,且梦醒后多少会虚弱些时日。』
听罢。
李长安沉吟。
『事出反常……』
冯翀点头。
『必有妖邪。』